好笑的爱
- ️Sat Jun 11 2022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本文初见于「人大电影协会」微信公众号“2022.4.17 周日放映”推送,调整格式后刊评于此。原推文可见末尾链接。
我们彼此不能理解。
但是,我真的爱克拉拉,为了让她不再责怪我,我什么都能做,我豁出去了。
米兰·昆德拉《谁都笑不出来》
·Made in America
根据某一泛泛而谈的刻板印象,艺术电影的内在精神往往会被界定为是“欧洲性”的。与大西洋彼岸好莱坞体系的主流电影相对立,所谓“art cinema”或“cinéma d'art”主要发端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德国表现主义和法国先锋派,并被意大利新现实主义(1940s)、法国新浪潮(1950s-1960s)以及德国新电影(1960s-1980s)等后来流派不断地进行历史和范畴的双重复写。在一定程度上,这就使得美国电影的艺术性或者艺术电影的“美国性”难免被大写的笔触所旁落。因此,除了包括安迪·沃霍尔在内的艺术家团体所参与的“地下电影”(underground cinema)之外,根植于美国当地时空和本土文化的电影作者也就尤其值得观影者的特别留意。
保罗·托马斯·安德森(英文简称PTA)无疑属于美国艺术电影的领衔人物之一。作为一部非典型的PTA电影,《私恋失调》仍然充满了日常生活的美国气息,特别是通过将艺术符号融入物质性的社会空间以及精神性的私人空间,暗显了当代艺术与大众文化的暧昧关系。譬如,用于转场的斑斓画面不禁让人联想到以马克·罗斯克(Mark Rothko)为代表的“抽象表现主义”(Abstract Expressionism)的绘画作品,这一现代艺术流派极其鲜明地标榜着美国特色。无独有偶,在男主人公Barry前往超市大肆采购的桥段里,观影者跟随横向移动的电影镜头可以扫视到显赫地坐落于货架的坎贝尔浓汤罐头,它们的成堆显现亦间接地呼唤了以沃霍尔为首的“波普艺术”(Pop Art)的幽灵及其滥觞。
Mark Rothko: No.1(Royal Red and Blue),1954
Andy Warhol: Campbell's Soup Cans,1962
·Screwball toPsycho
浸淫于美国电影久远的类型传统,《私恋失调》的人物设定似乎呼应了始自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神经喜剧”(screwball comedy)。作为传统的“浪漫喜剧”(romantic comedy)的变异结果,神经喜剧致力于颠倒过往“男方主动-女方被动”以及“男方阳刚-女方阴柔”的关系程式,转而形成“女方主动-男方被动”以及“去除刻板性别气质”的角色特征,本片的男主人公Barry即是常常陷于不能自已的弱势境地,哪怕身处“主场”(他的创业基地)也毫无缓和,只得被无形的外部压力逼迫至尖锐的隐蔽角落。与之相比,女主人公Lena却似乎能够更为自如地应付种种环境,她不仅是Barry追逐爱情的中心,也是他为自己树立生活典范的中心。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正如神经喜剧是对于浪漫喜剧的解构和反叛,《私恋失调》也是对于神经喜剧的解构和反叛。其原因之一就在于Barry并不仅仅是“screwball”所意谓的性情古怪、举止滑稽的神经质角色,比起“weirdo”的离奇,他实则更为根本地受制于“psycho”一般的精神症状。通过焦点的远近游移及其引发的画面的动态变形,PTA十分灵动地展现了Barry虚实相合的幻象状况,以及,突发的环境音效和幽然的背景音乐又进一步强化了他的失常。与之相对的则是广角画面所表示的正常状态,尽管依稀的蓝色光线仍不时地出没(“蓝色”的可能涵义会在下文第三部分提到)。
除了不甚稳定的精神状况以外,Barry之于psycho还体现为他的边缘化地位以及被压抑的暴力因子。PTA通过一组镜头语言业已暗示了Barry对于自我处境的无能:无论单个镜头怎样移动,他始终无法处在画面的中间位置。某种意义上,他因无能为力而总遭旁落的生活境遇与他长期难以释怀的失落和狂怒构成了一组互为因果的循环死结。换言之,由“无能”和“狂怒”所组成的“无能狂怒”终究又会反过来作用于“无能”和“狂怒”本身。于是乎,《私恋失调》的故事亦可被读作Barry同他的被压抑的自我相对抗的经历,亦即psycho自身的内在纠缠。
·Blue is Everywhere
犹如王家卫电影对于绿色的偏爱,《私恋失调》则把蓝色设定为当仁不让的视觉主角:不但Barry自始自终都身着同一套蓝色西装,他的生活空间和工作场所也被蓝色以各种方式装点或填充。与此同时,蓝色的光线及其晕环还常常投射到画面内部。值得观影者思索的是,蓝色之于Barry、Lena、PTA乃至整部电影来说,在实现美学功能以外还生成了哪些表意效果?这一点或许能够从“blue”一词本身的多义性获得启发:除了表颜色,英文里的“blue”还可指向“忧郁的”(depressed)情态、“色情的”(obscene)作品,以及名词词性的“错误”(mistake)和“打斗”(fight)。有趣的是,上述词义似乎确实一并化作了本部电影的若干表现元素,这不可谓不是一个十分奇妙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