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紀》網絡版

一　引 言

　　對於中國二十世紀50年代的思想改造運動，學界已有較為廣泛的研究和討論，但是關於當時科學界1的思想改造活動，眾多相關論著似乎都著墨不多，特別是此間科學界的科學批判活動更是鮮有提及。

　　本文所說的科學批判，是指按照當時意識形態的立場和標準，對科學學說或理論、對科學人物在科學或其他領域的思想和活動，以及對科學體制和科學規範進行的哲學性或政治性批判。在特定的哲學語境和政治背景下，批判既是對西方古典哲學批判研究方法的移用，也是一種用以促成公眾觀念轉變的政治手段。

　　關於思想改造運動中的科學批判，目前最為重要的公開史料是《科學通報》1952年卷。作為中國科學院的院刊，《科學通報》當時承擔著配合科學界思想改造的政治任務，介紹蘇聯當時的科學批判活動是其主要任務之一。思想改造運動中的科學批判，正是以學習和模仿蘇聯的科學批判活動而展開的。本文對於《科學通報》1952年卷的有關文章進行梳理，從一個側面揭示思想改造運動中科學批判的有關情況。

　　《科學通報》創刊於1950年，是由科學院編譯局負責編輯出版的綜合性科學期刊。創刊初期的辦刊方針是報導科學院的工作情況和國內外的科學動態，介紹蘇聯「先進科學」的研究成果和工作經驗。進入1952年以後，思想改造運動全面展開。《人民日報》發表〈糾正科學刊物中脫離政治脫離實際的傾向〉，批評《科學通報》在辦刊方針上沒有體現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是「中國科學研究工作的最高指導原則」；介紹外國科學時，為資產階級「作反動的政治宣傳」，沒有充分介紹蘇聯科學的成績。文章總結 《科學通報》的主要錯誤是「脫離政治」和「脫離實際」，對科學採取「客觀主義」的態度；其錯誤的根源是「一部分科學工作者超政治超階級的思想」。文章「建議中國科學院加強對《科學通報》的領導，使《科學通報》成為一個具有高度政治性、思想性的科學刊物」，使其「擔負起組織科學界思想改造的任務」2。

　　《人民日報》的批評在科學院引起很大震動，科學院決定重新編輯《科學通報》1952年第1期3。重新編輯以後，出版了《科學通報》1－2期合刊。合刊轉載了《人民日報》的上述批評文章，並且根據批評進行了檢討。檢討表示：編輯部「從三卷一期起，已經決定依據改造思想和提高政治水平的這個方針，逐步加以改進」；檢討認為：「科學工作者的缺乏思想性和政治性」是「相當普遍的現象」，糾正「脫離政治、脫離實際」的方法是「加強思想改造和政治學習」；「蘇聯是我們的老師」，蘇聯科學的「先進經驗」是中國科學界提高思想性與政治性的「借鑒」4。

　　調整辦刊方針以後，《科學通報》集中介紹了蘇聯科學的「先進經驗」和發展狀況，相繼發表了關於蘇聯化學批判、天文學批判、生理學批判和物理學批判的文章專集。

二　《科學通報》對蘇聯科學批判情況的介紹

　　20世紀40－50年代的蘇聯科學批判，是當時蘇聯在思想文化領域全面展開的批判運動的組成部分。蘇聯科學界和哲學界按照當時意識形態的標準，在物理學、生物學、化學、天文學等幾乎所有學科領域都展開了批判「資產階級科學」的活動。

　　《科學通報》1952年卷對蘇聯科學批判的介紹，側重於對批判中主要事件的報導，以及對批判中所發表重要文章的轉載。《科學通報》1952年卷關注的主要事件有：1950年蘇聯科學院和蘇聯醫學科學院關於巴甫洛夫院士生理學說的聯合會議，1951年蘇聯科學院數學物理學部太陽系天體演化學討論會、1951年蘇聯科學院化學部有機化學中化學結構理論問題討論會，以及物理學領域對「量子力學唯心主義」的批判。對於上述事件，《科學通報》都進行了專題介紹，並且在轉載蘇聯文章的同時，發表編者案和中國學者的評論性文章，直接或間接闡述《科學通報》對事件的立場和態度。

　　「有機化學中化學結構理論問題」討論會是當時蘇聯化學批判浪潮的頂峰，批判的對象是鮑林（Linus Pauling）的共振論。蘇聯科學院對討論會的總結是：「1951年間舉行的關於有機化學中化學構造理論的全蘇聯討論會是蘇聯化學中的最重要的事件。蘇聯化學家、物理學家和哲學家尖銳地批評了資產階級學者底唯心的『共振論』，揭露了它的偽科學本質，並且斥責了有些蘇聯化學家對這個錯誤理論所進行的宣傳。討論會是在創造性地發展偉大的俄國化學家布特列羅夫（另譯為：波特列洛夫）所形成的唯物的化學構造理論的觀點指導下進行的。」5

　　《科學通報》對蘇聯化學批判討論會的介紹，主要見於1952年第3期發表的〈蘇聯化學界對化學構造理論「共振學說」的批判〉專集。專集收錄了〈有機化學中化學構造理論問題討論會底決定〉和〈有機化學中化學構造理論問題全蘇聯討論會述評〉，並轉載了〈反對有機化學中的唯心論和機械論〉和〈論化學中的一種馬赫主義理論及其宣傳者〉等具有代表性的批判文章。專集概述了討論會的主要情況和此前「化學構造理論問題討論」 的大致過程；認為共振論具有「機械還原論」和「馬赫主義唯心論」的哲學特徵，是「反動」的理論。

　　專集的〈編者前言〉闡明了「編者」對共振論批判的「立場和態度」：從轉載的文章裏 「可以清楚地看到蘇聯的科學家，如何以先進的哲學宇宙觀──辨證唯物論，向化學構造理論中的唯心論、反動的、偽科學的概念所進行的不妥協的鬥爭，以及用這種堅強勇敢的鬥爭，清除了科學中的障礙，因而得來的理論有機化學中的成就」6。專集的〈譯者後記〉號召「學習蘇聯科學家底榜樣，向科學中有害的唯心傾向作鬥爭，把我們的科學教學和科學研究放到唯物的基礎上來」7。

　　化學家唐敖慶在專集中撰寫了〈肅清化學構造理論中的唯心主義〉，以「化學教授」 的身份，闡述了自己對於蘇聯化學批判的看法，並按照思想改造的要求表明了自己支援蘇聯批判「共振論」的立場8。

　　發表批判共振論專集之後，《科學通報》1952年第4期又刊載文章介紹「太陽系天體演化學」討論會。太陽系天體演化問題被認為與唯物主義世界觀密切相關，會議意在批判秦斯9（Sir James Hopwood Jeans）和愛丁頓(Sir Arthur Stanley Eddington)「為神學提供證據」的「碰撞學說」，並用蘇聯科學院院士施密特提出的「隕星學說」取而代之。

　　《科學通報》轉載的文章包括施密特在會上所作報告的摘要、蘇聯科學院院士費森柯夫〈關於施密特院士的太陽系起源假設以及這一問題的現狀〉和蘇聯〈「哲學問題」雜誌編輯部的按語〉，並發表了天文學家陳彪撰寫的〈太陽系起源的新學說〉。

　　施密特和費森柯夫在學術上存在較大分歧，但是都對秦斯和愛丁頓等人的「碰撞學說」表示否定，並指責該學說「為反動的帝國主義勢力服務」10。

　　〈「哲學問題」雜誌編輯部的按語〉是《哲學問題》雜誌對「太陽系起源問題討論」的總結，間接表達了蘇聯意識形態機構的態度和意見。文章認為：「蘇聯學者底工作，包括天文學家和哲學家底工作，揭露了資產階級宇宙學者觀點中的唯心論和神秘論。證明了資產階級學者天體演化理論底科學的無根據和錯誤。」文章尤其強調：「討論太陽系起源的科學中，唯一有效的流派就是蘇維埃學者所代表的流派，為辯證唯物論世界觀所武裝了的蘇維埃學者創造了先進的天體演化理論。」11

　　〈太陽系起源的新學說〉對「太陽系天體演化會議」和施密特學說進行了評述。文章同樣批判「碰撞學說」是「唯心的」和「沒有根據的」，是與施密特學說「鬥爭著」的在世界觀上「迥然不同的學說」。文章認定在資本主義國家中，資產階級「有計劃地在扶植那些引導到宇宙的最終不可知論的唯心方法，其中最為顯著的例子就是天文學上的演化問題和遺傳學上的摩根（即摩爾根）學派的唯心說法」12。

　　1950年關於巴甫洛夫（Ivan Petrovich Pavlov）學說的會議，要求在巴甫洛夫學說基礎上改造生理學、心理學和醫學，批判長期主導醫學和生理學研究的魏爾嘯（Rudolf Virchow）學說，認為魏爾嘯學說是阻礙巴甫洛夫學說發展的「偽科學」。會議被蘇聯意識形態機構稱為「巴甫洛夫學說的勝利和科學中自由討論方法的勝利」，是「史達林式的關心巴甫洛夫學說命運的表現」13。

　　1952年以前《科學通報》對巴甫洛夫學說會議已經進行了報導，因而1952年第5期上轉載的〈巴甫洛夫高級神經活動學說〉、〈研究巴甫洛夫生理學的哲學基礎〉和〈巴甫洛夫學說與醫學〉等七篇蘇聯文章著重介紹巴甫洛夫學說。

　　蘇聯的文章強調：巴甫洛夫學說 「建立在辯證唯物主義原則上」，與「資產階級科學家」的學說「截然不同」14；宣稱「巴甫洛夫生理學」是生理學的「全新的階段」15；斷言「任何的科學領域──生理學、心理學、醫藥科學等，如果不創造性地應用巴甫洛夫的學說，就不能得到富有成果的發展。」16

　　丁瓚在〈學習戰鬥的巴甫洛夫學說〉中為轉載的蘇聯文章進行了導讀，稱讚巴甫洛夫學說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在近代自然科學──特別是在生物科學上繼米丘林學說的又一次光輝的勝利」，「把醫學科學從十九世紀以來就統治著病源學、醫療學的微耳和的狹隘的學說中解放出來。」文章著重強調巴甫洛夫學說的「戰鬥性」：「在生理學上，巴甫洛夫勝利地克服了繆勒底生理學唯心論，費逢的朋格的馬赫主義，海姆荷爾茲和劉布瓦蒙德的不可知論和克勞特柏納的條件論。他有力地駁斥了資產階級生理學說中因襲已久的片面性的狹隘性的物理化學分析方法而代之以有機體在其個體的和歷史的發展過程中的生活活動的研究。這就使近代生理學的研究方法大大地向前邁進了一部。」在高度評價巴甫洛夫學說的同時，文章也用相當的篇幅批判了中國「科學工作者們」對「巴甫洛夫學說」的「漠視」態度17。

　　在批判共振論時，就已經涉及「量子力學唯心主義」的問題，為此《科學通報》1952年第8期轉載了蘇聯批判「量子力學唯心主義」的4篇文章：〈「哲學問題」雜誌編輯部關於M. A. 馬爾科夫「論物理學知識底性質」一文討論的總結〉、〈量子理論發展中的幾個問題〉、〈反對量子力學中的唯心主義〉、和〈批判對量子理論的唯心主義的理解〉。

　　1947年蘇聯物理學家M. A. 馬爾科夫在蘇聯《哲學問題》雜誌上發表〈論物理學知識底性質〉。1948年蘇聯農業科學院會議以後，馬爾科夫的文章遭到批判，《哲學問題》編輯部被勒令改組，並由此引發了對現代物理學中「唯心主義」的批判，《科學通報》轉載的就是這一批判中發表的文章。

　　這些文章批判的焦點是玻爾(Niels Bohr)的「並協原理」18，指責玻爾「完全站在唯心主義底立場」上，是為列寧所批判的馬赫主義哲學的支持者19；認定並協原理是「服務於唯心論，為唯心論提供材料以反對唯物論」的哲學原理，「並協原理與量子力學底真正內容相矛盾，妨礙了量子力學進一步發展」20；並由批判並協原理進而批判「玻爾的『並協哲學』」，認為「『並協哲學』就是竭誠衷心地為資產階級的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服務，她的客觀的階級作用，是完全為反動的思想體系在它反對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體系鬥爭中服務，它是效忠於美帝國主義的。」21

　　同期發表的〈英美物理學的唯心論為宗教和反動勢力服務〉，通篇反覆強調：「物理學的唯心論」是「為宗教和帝國主義反動勢力服務的」，「作為帝國主義資產階級的腐朽意識形態的表現，物理學的唯心論斷然走向死亡。」22

　　與不同學科領域的具體批判相比，更引人注目的是批判中不斷強調的對西方科學的整體評價：在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和唯心主義哲學的影響下，西方「資產階級科學」陷入了「總危機」，西方科學界充斥著「唯心的」和「反動的」學說和理論。西方「資產階級科學家」正在科學領域和社會領域進行反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活動，這些活動是為 「帝國主義反動勢力」和「宗教」服務的。關於這類評價，從以下引文可見一斑： ……這個原因在於資產階級科學底總危機，資產階級科學在這個或那個有限的部門中還有能力做一點積極的工作，但已經不能解決最重要的原則性的問題了，在這些原則性的問題中，世界觀底缺點，科學方法論底缺點便格外顯著了。在天體演化學中這些消極的地方表現得非常明顯。23 同一類型的、發生於發動的資產階級科學底各種部門之中的、唯心的機械的傾向：生物學中的魏斯曼摩爾根主義，物理學中的史遼丁格爾（今多譯為薛定諤）、狄拉克以及其他的『物理學的』唯心論者底觀點，有機化學中鮑林和英果爾德底觀點，是如何密切地互相關聯。這一切都是同一個服務於資產階級思想以宣傳唯心論和僧侶主義的偽科學的理論底鎖鏈底各個環節。24 化學理論問題中的思想歪曲密切地與生物學和生理學中的敵對的理論相聯繫，他們聯合組成了反動的資產階級的思想反對唯物論的鬥爭底統一戰線25。

　　這些評價為蘇聯的科學批判提供了意識形態上的合法性，既然西方「資產階級科學」陷入了「總危機」，而「資產階級科學家」正在進行反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活動，那麼針對「資產階級科學」和「資產階級科學家」的科學批判就是理所當然和極其必要了。

　　1950年以後，蘇聯科學批判的浪潮愈發高漲，但在思想改造運動之前，中共知識份子政策的重心是「團結」和「教育」，因而除生物學領域以外，沒有對蘇聯科學批判進行過多的介紹。思想改造運動開始以後，知識份子政策的重心由「團結」和「教育」轉向「改造」，對於曾長期致力移植英美科學範式的中國科學界而言，引進蘇聯的科學批判也就非常必要和刻不容緩了。此時擔負配合思想改造政治任務的《科學通報》，連篇累牘的介紹蘇聯科學批判也就順理成章了。

三 《科學通報》對中國科學批判活動的影響

　　《科學通報》對蘇聯科學批判的介紹，旨在借鑒蘇聯的經驗，推動科學界的思想改造運動，提高中國科學界的「思想性和政治性」。《科學通報》對蘇聯科學批判的介紹，為中國的科學批判提供了「學習的範例」。

　　《科學通報》不僅介紹了蘇聯科學批判的具體內容，也直接或間接的說明了蘇聯科學批判的運作模式。蘇聯在不同學科領域的科學批判遵循著相同或相近的運作模式。由意識形態機構直接或（通過科學院和出版物）間接引導推動，由哲學界和科學界共同參與，採用學術討論會、哲學或科學刊物學術討論等形式進行科學批判。通過科學院決議或刊物編輯部總結，按照意識形態的標準，明確對 「資產階級科學學說」的批判性立場和否定性評價，並對研究或傳播「資產階級科學學說」的蘇聯科學家進行批判，並要求其進行自我批判。在批判和否定西方科學的同時，推出替代性學說或理論作為蘇聯科學的最新進展。這些按照意識形態標準進行哲學修飾的學說或理論，被宣稱為學科發展的全新階段，甚至被斷言是學科發展的唯一正確方向。

　　蘇聯的科學批判活動在國際科學界引起很大爭議，國內也有一些科學家對蘇聯的這類活動持不同意見。《科學通報》在介紹蘇聯科學批判的同時，也需要對蘇聯科學批判的意義提供合理的闡釋。為此，《科學通報》轉載了蘇聯意識形態機構和蘇聯科學院對蘇聯科學批判的解釋和總結。 蘇聯意識形態機構將蘇聯科學批判的模式描述為採用「久經考驗的布爾什維克的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方法」進行的「自由討論」26，強調科學批判「致命地打擊了外國科學中的反動理論和傾向」，「顯出了以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為指導的先進的蘇維埃科學底優越性」， 對蘇聯科學的發展起到了「巨大的作用」27。

　　蘇聯科學院工作總結中對科學批判的評價，可以視為蘇聯科學院對此最具權威和最為正式的評價。蘇聯科學院認為科學批判是蘇聯1951年在科學領域最主要的活動，1951年工作總結中有大段內容涉及蘇聯的科學批判。總結強調1951年蘇聯科學是在史達林著作〈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學問題〉指導下發展的，在這樣的意識形態背景下，科學批判被表述為在史達林有關「先進科學如果沒有不同意見的爭論，沒有自由的批評，是不可能進步的」指示下，「應用創造性討論的方法以消滅錯誤的和過時的觀念，以指定新的進步的見解與理論」。工作總結對蘇聯在不同學科領域的批判都有具體的評價，這些評價都強調批判是科學中唯物主義反對唯心主義的鬥爭，並認為不同學科領域召開的討論會是運用批評與自我批評方法發展科學的一種形式28。

　　在蘇聯有關解釋和總結的基礎上，《科學通報》在1952年第6期刊登了〈加強科學刊物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宣傳〉。這篇文章認為29：

馬克思列寧主義是指導科學實踐的唯一真理，蘇聯科學上的輝煌成就可以充分說明。……我們可以這樣說，如果不是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為指導思想，便不可能設想蘇聯科學家在太陽系起源、化學構造理論、細胞以及生命的起源、病毒和微生物的本質、生物的遺傳和變異、動物的高級神經活動、語言學等等方面的偉大成就。所以我們宣傳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原則，根據國家建設的需要和科學各部門發展的要求來組織科學工作，是教育廣大的科學工作者掌握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這一偉大的思想武器，來指導自己的研究工作，是教育我國的科學工作者掌握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武器，來揭發我們工作中的問題，批判資產階級的錯誤思想，改善我們的工作態度、作風和工作方法。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特別強調向蘇聯先進科學學習，我們的刊物也以介紹蘇聯先進科學為內容重點之一的根本原因。

　　文章強調蘇聯的科學批判體現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對科學的指導，蘇聯在批判中提出的替代性學說或理論是蘇聯科學的「偉大成就」，並明確指出《科學通報》介紹蘇聯科學批判的原因和中國科學界學習蘇聯科學批判的意義。

　　中國科學批判源於對蘇聯科學批判的「學習」，而「學習」的前提是蘇聯科學批判自身的合理性和學習蘇聯科學批判的合理性。在思想改造的政治背景下，有關合理性的問題並沒有成為中國科學界的公開議題。而處於思想改造中的科學家，作為改造的對象的政治身份強於學術身份，思想和言論需要符合運動所給定的「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框架，無法在專業領域對蘇聯科學批判的具體內容進行學術性討論，只能用相信和接受的政治態度而不是存疑與論證的科學態度對待蘇聯科學批判，只能將蘇聯科學批判的合理性視為不容質疑的先驗前提。

　　在學習蘇聯科學批判的基礎上，思想改造中科學批判的重點是批判科學家個人對蘇聯「先進科學」的「錯誤態度」，科學家參與科學批判的方式主要是：認同批判，批判他人和自我批判。《科學通報》上發表的中國科學家的文章，也為思想改造中的中國科學批判提供可以效仿的「樣板」。

　　丁瓚在〈學習戰鬥的巴甫洛夫學說〉中批判道：「中國的科學工作者」 「長期為英美資產階級學術思想所蒙蔽」，只承認「為他們所比較熟悉的英美科學教科書或實驗室中的一些科學理論與方法」；「脫離實際」的「替英美科學家做一點注釋補遺的工作」，「自詡為『趕上國際學術水平』」卻不能「解決當前國家建設需要的科學工作」；「在新興的、前進的真正為人民服務的蘇維埃科學面前」失去「感覺」，變得「無知」；對於蘇聯科學的「卓越的成就」，不是「積極地去鑽研學習」，而是持有「藐視、懷疑乃至抗拒的態度」30。戴松恩在〈我對米丘林生物科學採取了錯誤的態度〉中自我批判說：「我起初對米丘林生物科學基本上是抵抗的」，「抱著懷疑和懊喪的情緒」；在後來的研究中，是用「選擇的方式」接受「米丘林生物科學」，「提高到原則上來認識它，我是抵抗新學說的」31。談家楨在〈批判我對米丘林生物科學的錯誤方法〉中同樣自我批判道：「我曲解和玩弄米丘林生物科學」，「想走『中間路線』」，「把新舊遺傳學『調和』起來」；在實驗研究中，懷有「存心反證李森科理論的動機」，「這說明我對米丘林生物學學習態度，是十分不誠懇的，不虛心的，而且是抱有很大偏見來進行試驗的」；「表面上我提倡米丘林生物科學，骨子裏我是頑固地死死守住反動的摩爾根主義」32。

　　這些「錯誤態度」被統稱為「客觀主義態度」：「多數科學工作者們」 「絕望地沈溺在衰落枯竭的資產階級學術思想的泥坑中而不能自拔」，導致他們「對於自然科學的學術思想」採取了「沒有立場或立場模糊的所謂『客觀主義』的態度」33。產生這種態度的原因被歸結為思想原則和階級立場的錯誤，因而克服「客觀主義態度」的方法是批判「資產階級科學思想」和背叛「資產階級立場」。

　　丁瓚主張：「我們首先必需批判我們自己長期地從英美資產階級科學思想所受的那些錯誤的影響，特別要克服那種錯誤的客觀主義態度，確立辯證唯物主義原則為我們從事自然科學工作時的指導思想，那才能使我們認真地學習蘇維埃科學的先進經驗來提高我們的工作水平」34。戴松恩表示：「我是站在資產階級的立場去對待無產階級的新科學」，「今後我必須叛變我原來的資產階級立場，才能從基本上接受新科學」，「無須經過親自試驗，就應當全部接受過來」；「如果我接受了辯證唯物主義的原則，我自然會肯定『基因』學說的偏面性、虛偽性」35。談家楨也表示：「明白了階級立場、馬克思列寧主義對科學思想和科學方法的重要性。要學習米丘林生物科學，必須首先端正學習的態度，必須背叛過去資產階級立場。」36按照思想改造中批判自由主義價值觀的一般性思路，在思想原則和階級立場的錯誤以外，產生「客觀主義態度」的原因也被歸結為個人主義的功利考慮，「從個人利益出發」，擔心自己失去「技術資本」37，「企圖保護自己原有的『學術地位』」38。

　　思想改造中的科學批判確立了評判科學的意識形態標準和使用意識形態標準評判科學的的權威性，達成了學習「蘇聯先進科學」的共識，並確立了以蘇聯相關研究作為評判具體學術問題的依據。這一時期所涉及的摩爾遺傳學、共振論、魏爾嘯學說和量子力學中「唯心主義」等批判主題、「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批判原則和有關的運作模式，仍然為中國以後的科學批判所繼承和沿用。

　　50年代初期思想改造運動中的科學批判和與之同步進行的院系調整，意味著對30年代以來中國科學界所努力學習的西方科學傳統、科學範式和科學體制的完全揚棄，並為1953年科教領域全面展開的學習蘇聯運動消除了思想和體制上的障礙。新文化運動以降，「科學」和「民主」逐漸成為探索解決中國現代化問題的焦點。有關中國現代化問題的回顧性研究，目前多集中在政治制度和經濟體制的變遷，較少涉及中國科學學術範式和研究體制的轉變。本文通過對《科學通報》1952卷有關內容的分析，對思想改造運動中的科學批判以及此間中國科學發展道路的轉軌進行了管窺性的探討，為彌補相關研究之不足略盡薄力。

勾文增　中國科技大學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2002級博士研究生

胡化凱　中國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教授